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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綿綿,滴落在窗外,如蟲卵般黏附在玻璃上,大珠小珠逐漸連成一線⋯⋯再慢慢流下⋯⋯

他撐著傘站在雨中,遠遠望著一條街外坐在玻璃窗內的女人,恨不得一把衝進去把她拽進懷中,儘管嘶嚷大叫:「妳是我的!妳是我的!妳只能是我的!⋯⋯」

但只光想著,他默默站在十公尺之外,連邁出步伐的勇氣都沒有⋯⋯

 

黑傘下的烏雲籠罩,也下起雨來。男人滿是風霜的臉上,兩泓濡濕的雙眼,勾勒出已然模糊的視線⋯⋯。

 

咖啡店裡三兩成群、錯雜坐落的人群如同真菌聚集生長在雨季的遮蔭之中,溫暖而嘈雜,與外頭因鋒面挾帶的冰雨天氣形成強烈對比。

 

就在落地窗邊一隅,一名烏髮披肩的女子就著昏黃的燈光,邊啜飲著黑咖啡,邊低頭看著最新的暢銷榜小說她專注的神情,彷彿周遭一切都靜止了一般,戴著耳機,聽著智慧型手機中流洩出的數位音樂,時而和著旋律輕輕擺頭,卻對隔著一片窗外的雨聲恍然不聞。

不知過了多久,她驀地抬起頭來,雙眼細細描繪著玻璃與雨珠交纏的痕跡,喃喃道:「下雨了⋯⋯」逐漸地她的瞳孔放大,隨著焦距的調整,漫無目的地看向窗外,一個熟悉的身影卻兀然折射進眼底,回憶霎時清晰起來,尖銳地在腦海尖叫!她說不出話來,眼白佔據了整個眼眶,連同滾燙的淚珠,無聲地控訴。

 

十五年前。

「林岑!」女孩聽到有人叫她,轉頭看去。一個臉上掛著無害笑容的男孩騎著單車經過她身邊。

「阿河,怎麼了?」林岑被他的笑容感染,嘴角不禁微微揚起。那半孩子氣半夾雜女人味的特殊氣韻讓她本就好看的臉龐,在陽光恰好的投射角度下,顯得有些刺眼。男孩不禁瞇起眼來。

 

「妳要去哪裡?」名喚阿河的男孩,濃眉大眼的端正五官也被映照上了些許冬日難得的陽光。「圖書館啊!期中考要到了,不趕快抱佛腳就不行了⋯。」林岑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像做錯事被發現的孩子一樣:「這學期社團玩得太過火了⋯⋯」

阿河笑了笑,指了下後座:「這麼巧,我正好也要去圖書館,載妳去吧。」

 

「真不好意思,腳踏車前幾天被偷了,還沒時間去買,現在都要寄生你們這些同學了⋯⋯。」「沒關係,以後需要代步的話,隨時跟我說一聲⋯⋯」阿河話到嘴邊,忽然臉一紅。「阿⋯我是說,有需要的話可以找我,我剛好都很閒,哈哈!」

 

林岑坐在後座,瞧不見他的表情,只是一笑:「謝謝啦!好同學!」「不是我說,離畢業只剩半年多,你的腳踏車就不見了,也真衰!」「我也不知道,那台車明明就又破又舊,都騎三年多了,怎麼還有人要撿?」「那些偷車的真的很缺德耶!一台車又不能賣多少錢!」「就說嘛!」⋯⋯

 

游新河是這學期在通識課上認識的新同學,林岑也沒特別注意,兩人只是剛好被分到同一組而已,然而從今天起,她心中的阿河開始有了變化。

 

一切似乎理所當然,從腳踏車牽起的緣分,讓林岑決定不再買單車,從此成了游新河後座的常客,兩人的身影很快地成了校園角落的一景。

 

直到畢業典禮那天⋯⋯

 

「恭喜妳啊,畢業了!接著要做什麼呢?」林岑和一個相熟的外系朋友熱絡聊著,她不禁露出憧憬未來的神情:「我呀!先去歐洲自助旅行,接著就是去美國讀研究所,雖然還在申請中,不過也不急,就慢慢來囉!」「真羨慕妳!我得先找個工作才行⋯⋯有錢真好呀!⋯⋯不過妳也別一直讀書了!趕緊找個好男人吧!」兩人說笑了會,林岑才注意到游新河,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一旁。

 

「妳什麼時候要出國?之前怎麼沒聽妳說?」林岑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口中只能推搪些藉口:「太忙了啦!畢業前一堆事情要辦⋯⋯你不會生氣了吧?」她不知游新河今天怎麼了,似乎籠罩著低氣壓一樣,她仔細打量了下,發現他手上拿著什麼東西。

「咦?那是什麼?該不會是要給我的吧?這麼好!」林岑試著要逗他開心。

 

游新河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把手上的盒子塞給了她:「⋯⋯畢業快樂!」林岑打開盒子,發現是條項鍊。

「小東西而已,這是鑰匙的形狀,記得妳上次看到說很喜歡。」

 

『是啊!是很喜歡沒錯⋯⋯但是那個鎖是你,你知道嗎?』

不知從何時開始,林岑已經離不開游新河了,但他總是若即若離、忽冷忽熱,謎一般的內心世界,如同上了鎖一樣。畢業典禮後,兩人的聯繫也漸漸淡了。不知甚麼緣故,游新河的訊息回的一條比一條慢,曾經無話不說的兩人,像是被一道不能碰觸的玻璃隔閡著⋯⋯。然而出國的日子卻一天一天近了⋯⋯。

「⋯⋯你會來送機嗎?」她試著傳了信息給游新河,卻遲遲沒得到任何回音。

 

這並不是林岑第一次單獨出國,然而站在偌大的出境大廳,卻是第一次感到無比寂涼。她偷偷拭去眼角,為自己才萌芽卻早逝的依戀默哀了會,便強打精神,拉著行李走向海關入口⋯⋯

 

「林岑!林岑!」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用力把她的思緒拉回現實,林岑循聲望去,游新河正氣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太好了!我真怕差點趕不上!」他對林岑露出開心的笑容,慢慢向她走來。

 

林岑愣地說不出話來:這種老掉牙的戲碼怎麼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游新河從頸中拉出一條項鍊,是把精緻的小鎖。「這跟妳的項鍊是一對的⋯⋯我畢業典禮時就想告訴妳了⋯⋯。」他俊秀的臉龐因不安而緊繃著,一雙朗目卻堅定地看著林岑。

「其實⋯⋯我一直很喜歡妳,林岑⋯⋯」

 

『夠了!不要再倒帶了!』林岑不願想起,卻只能對著腦袋怒斥。

她看著對街那身材頤長的男子,闔上了手中書頁。

 

今晚的氣溫只有攝氏六度,男子雖裹著厚重的大衣和圍巾,但站在這樣的寒風中仍顯得單薄。但游新河並不在意,也許是今晚應酬時多喝了點威士忌,全身還發著熱,連頭腦都有點發脹,否則他也不會傻呼呼地走到這熟悉的地方,也不會這麼巧,遇到現在的她。

 

十三年前。

若說有什麼比得上秋季楓紅恣意飄揚的詩意氛圍,那莫過於一對熱戀中的戀人懷揣著甜蜜的笑意,閑步穿梭林子中了。

散步了會,游新河和林岑手牽著手,在紐約中央公園裡覓了處位置坐下。

 

「我這次難得來美國,是不是值得被嘉獎一下啊?」游新河佯裝漫不經心地問了句。林岑依偎在他懷裡,微笑道:「我們半年才能見一次面,你這次來,當然要好好獎勵一下囉!」「就等妳這句話!」游新河忽然低頭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就狡猾地逃開。「你別跑!」林岑發覺自己中計,好氣又好笑地追著他跑。

 

兩人追逐了一陣,最終還是以游新河乖乖認輸作結。今天北美東岸天氣變化快得不太尋常,早上還灑著和煦的陽光,過了中午卻開始零星下起小雨,雨滴愈積愈大。游新河脫下外套擋在兩人頭上,跟隨著林岑的腳步躲進一家咖啡店。

 

One vanilla latte, one Americano, both medium size, please.」林岑熟稔地點好飲料,和游新河面對面坐在一隅。

 

此時咖啡店裡正演奏著靈魂樂,歌手時而沈吟時而高亢地詠唱著,每句歌詞都擊節有力地撥動著心弦,游新河不禁忘我地諦聽著,口裡也跟著哼上旋律。林岑知道他向來喜歡音樂,也擅長吉他演奏,倒也司空見慣了,也開始享受起他渾厚好聽的歌聲。她捧起咖啡,隨性地和游新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直到雨勢漸小,天色也漸漸暗了。

 

「時間不早了,明天早上我還要上課,我們還是回去吧!」林岑看了下手錶,對著指向數字七的短針感到些許無奈。「⋯⋯再陪我一下啦!帶妳去個地方,保證好玩!」游新河眨了眨眼,用大男孩特有的撒嬌音說道。

 

兩人和咖啡店借了把傘,依偎著走進了雨中。少了陽光的炙烤,晚風顯得寒冷刺骨,林岑不禁打了個哆嗦,身子更往游新河懷裏縮:「嗚!好冷⋯⋯」「是嗎?」他隨即抓起她手放在自己嘴邊,慎重地一連哈了好幾口氣,再放進自己外套口袋。

 

一股異樣的溫暖從手裡緩緩升起再傳到胸口,林岑不禁揚起幸福的微笑。儘管傘外雨聲愈趨嘈雜,卻只聽得到自己無法遮掩的心跳。

 

過不多久,兩人步入了一家略顯狹窄的酒吧,游新河尋了一處角落坐下,正對著live演唱的歌手,那名美國男人正唱著經典的藍調情歌,一邊彈著吉他、一邊享受著酒吧內十幾個客人稀稀落落的掌聲。

 

「唱的不錯呢!⋯⋯你是要帶我來聽他唱歌的嗎?」林岑在歌手演唱完畢時用力鼓掌,對著游新河說道。

 

Ladies and gentlemen, let’s welcome the special singer today! Sean Yu!」未料,那歌手忽然對著他們這邊招手,林岑不敢置信地看著游新河走上舞台。他接過吉他,拿起麥克風對著林岑說道:「I wrote this song for you, my angel.」整間酒吧霎時爆出一陣歡呼聲,游新河侷促地望向四周觀眾,報以尷尬的微笑。林岑瞪大眼睛,驚訝地反應不過來。

 

游新河撥弦試了幾個音後才緩緩開口,由輕而重,不疾不徐地吟唱:「Do you know my heart? Oh~ Do you want my heart? You are my angel~ Yeah~ you are the light of my life……

 

他始終盯著林岑這兒看,一字一句都似是和她訴說衷情,在悠揚的吉他樂聲中,林岑不禁紅了眼眶。伴隨著如雷的掌聲,游新河向觀眾鞠了個躬,便走下台,迎向戀人的擁抱⋯⋯。

 

那甜到膩的往日情景裡,香草拿鐵曾是專屬於自己的咖啡,曾幾何時,林岑愛喝的飲料已悄悄轉變為什麼都不加的亞美加諾⋯⋯。她輕輕啜了一口,苦澀卻幽香的滋味,現在已成了她對游新河的追憶。

 

十二年前。

遠距離戀情最禁不起的,就是身邊追求者的考驗。但林岑並不這麼想。

愛情對她而言,是最講究兩廂情願的事,即使距離再遠,只要心還在,就夠了。

然而,在游新河回國後,這一年多兩人都沒再見面,一方面因為她課業愈趨繁重,另一方面,游新河的工作也因升遷而變得忙碌許多。兩人聯繫愈來愈少,許多蛛絲馬跡都早早預示了結局,卻仍令人難以接受⋯⋯

 

「我們⋯⋯分手吧⋯⋯」林岑不知電話另一端的他是什麼表情,但她遲遲不願相信這事實。「你、你說什麼?」「⋯⋯我累了,對不起⋯⋯林岑,也許我們從來不應該開始的⋯⋯。」

 

那段日子,她失魂落魄,整個人陰鬱不已、淒慘極了,什麼事都提不起勁。和游新河的愛情,如同雲霄飛車,愈是甜蜜,分手時愈是苦痛難當。林岑只記得自己鎮日以淚洗面,瘋狂地丟掉所有和他有關的紀念品,每晚失眠時卻又軟弱無助地緊緊抱著那隻游新河送的玩偶⋯⋯直到她終於狠下心把那隻大型狗布偶送給孤兒院為止。

 

…Sometimes it lasts in love, but sometimes it hurts instead…

林岑聽著耳機裡Adele縈繞不去的高亢歌聲,胸口的痛楚愈趨強烈。

『還好,老天爺是站在我這邊的⋯⋯』隨著雨勢愈來愈大,對街的黑傘也被雨漿打糊了輪廓,她儘可假裝自己不在意,好似一隻鴕鳥,把頭埋進沙堆裡⋯⋯

 

但游新河無法。

胸臆間填塞的窒息感,瞬間淹沒他的呼吸。他試著伸出手,無聲地求救,但除了冰冷的雨水,再抓不住任何東西⋯⋯

游新河露出一絲諷刺的苦笑,笑自己的天真。

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成為林岑唯一的依靠,再大的問題他都能一肩扛住、有多少苦痛他都可以為她承擔,只因他曾是那個可以大聲宣告世上沒人比自己更在乎林岑的唯一男人⋯⋯

 

七年前。

「林小姐,這班往紐約的飛機說會延後六小時⋯⋯,真的很抱歉!」一名航空公司服務員向著櫃檯前打扮時髦的女子道歉著。她摘下墨鏡,即使眉目間已沾染了些許歲月的韻味,但那瓷娃娃般精緻的容貌仍絲毫未變。「我爸是你們公司的大股東,難道沒有其他應變措施嗎?」「真的很抱歉!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幫您臨時安插另一個航班,但只剩經濟艙了⋯⋯」

林岑拉著隨身行李,吞下其他所能想到最氣憤的話語,不甘願地坐上了略顯狹小的經濟艙座位。

 

一切安頓妥當後,她不經意看向窗外發呆。

此時,機場的工作人員正在航道上忙進忙出、一架架各色各樣的飛機此起彼落地起降著,而遠方天空懸掛著的一輪紅日正緩緩吻上大地,歷經一番纏綿後,悄然消融進無邊無盡的地平線裡⋯⋯倏地無影無蹤!就在一瞬內,夕陽餘暉將所有平淡無奇的事物渲染上光彩炫目的金黃!好似舞者放肆鼓動著綴滿亮片的裙擺、搖曳著光影的層疊變化,在謝幕前的最後一刻極力博取觀眾的驚嘆聲⋯⋯。

 

這異樣的美麗令人屏息,林岑的視線被牢牢吸引住,久久無法移開。

「不好意思,小姐,我坐裡面⋯⋯」渾厚低沈的嗓音忽然從身後傳來,硬是破壞了她的興致。林岑轉身看去,一名蓄有落腮鬍的男子亮出手中的登機證:「⋯⋯這靠窗的座位是我的。」

 

兩人四目相接,不禁一愣。「阿河?」「林岑?」

半晌間,只是相對無語。

 

「先生,不好意思,飛機要起飛了,請您坐下。」空服員正在走道上進行飛安維護,游新河便在靠走道的位置坐了下來。

 

「你留鬍子了⋯⋯」「呵!妳倒是一點都沒變⋯⋯還是跟以前一樣⋯⋯」那餘下的「美麗」兩字才到嘴邊,就被游新河硬生生吞了回去。兩人又陷入一片沈默。

 

游新河這幾年曬了不少太陽,整張臉都黝黑了許多,但雙眼仍是炯炯有神,和初識時一樣明朗,那把落腮鬍則成了他從男孩轉變成男人的象徵。

 

「我要去紐約,你呢?」還是林岑先開了口。「⋯⋯這麼巧,我也是。」游新河微微一笑,便把自己因公出差的緣由交代了下。「攝影師不好當啊!」「可不是嗎?行行有本難念的經。⋯⋯妳呢?⋯⋯要結婚了嗎?」他剛剛才注意到她手上戴著的戒指。

 

林岑見他還是問起了該問的,她戴回墨鏡,微微頷首:「明年三月⋯⋯你呢?」她回敬了他相同的問句。

「⋯⋯分手了。」林岑聞言,點了下頭,卻不再說話。

 

到了紐約,林岑瀟灑地道了再見,但游新河卻問了她的飯店住址。「你要幹嘛?」「畢竟老朋友一場,陪我去看場百老匯?」

 

游新河淒然一笑,那次湊巧到不行的紐約之行,總算讓他明白自己其實從未死心過。雨勢愈來愈大,他早已看不清那咖啡店裡的女子身影,只知她仍是一動也不動地坐著。

 

七年前。

「讓我請妳吃一頓大餐吧!當作回禮?」百老匯散場後,在游新河的堅持下,林岑只得應邀來到那家米其林三星的餐廳。

 

高雅的店內裝潢搭襯著華麗的室內樂現場演出,上流場所一貫的附庸風雅正恰如其分地演繹著豪奢侈靡。兩人點完餐,游新河看向林岑,似是在尋找什麼恰當詞語似的,直盯的她尷尬起來:「⋯⋯你想跟我說什麼?」

 

今天林岑穿著一襲剪裁合身的白色洋裝,搭配上一頭俏麗短髮,那素淨清爽的氣息完美地詮釋了現在的季節。游新河捨不得移開視線,在他心中,她一直是最適合春天的唯一女孩。

 

『如果我說⋯⋯不要嫁給他,妳會聽我的嗎?』

但游新河只是笑笑,聳了聳肩:「沒事,只想說妳很適合這個髮型⋯⋯成熟多了!」「你是想拐著彎子說我老了吧!」林岑瞇眼睇向他。「妳說呢?」游新河做了個鬼臉,兩人忽然同聲爆笑出來。

 

熟悉的默契很快就化解了這久別重逢的尷尬,兩年的空白也為這場突兀的邀約增添了許多話題,但兩人也心有靈犀地巧妙避開兩年前那次不愉快⋯⋯。

 

步出餐廳,林岑招了輛計程車。「晚安!」他強顏歡笑地對著車窗內的她揮手,林岑只是淺笑,隨即闔上了窗子。

 

目送著車子逐漸遠去,游新河神色愈趨黯然,他眉頭深鎖,忽然大步踏上馬路:「Taxi!

 

咖啡店內,林岑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如此細微卻深刻⋯⋯那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

 

七年前。

Sorry, can you pull over here?」才過了兩個街區,林岑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衝動,下了計程車,卻吃驚地發現游新河也跟著從後面那台計程車走了下來。

 

昏黃的街燈映照著紐約的夜晚,游新河看著林岑,雙眼閃爍著不敢置信的光芒。「我⋯⋯」兩人同時出聲,游新河遲疑了下,林岑則搶先伸出了手,笑道:「老同學,我們⋯⋯還能作朋友對吧?」

 

游新河愣了一下,勉強勾起嘴角,握住了林岑伸出的手:「朋友,嗯⋯⋯一言為定⋯⋯」

 

『什麼朋友?』游新河不屑地嗤了一聲,從一開始,他就從來沒這樣打算過。

台北的夜晚,大街上仍是車水馬龍,街燈明滅下,體內的酒力已開始消退,一陣寒意逐漸蔓延到全身。游新河躲進巷口的那家超商,點了杯咖啡,就坐在窗邊的吧檯上看向對街那熱鬧的咖啡館,依舊熱切地望向那嬌小的身影⋯⋯

這將近四十年的歲月裡,游新河並不是只交過林岑一個女朋友,她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卻是他心裡最放不下的唯一一個。

愛情裡,最禁不起的就是遺憾,那是一輩子錐心刺骨的痛⋯⋯

 

七年前。

友情和愛情之間的界線從來就不一定,只要有一方跨越了那條看不見的線,就不再有所謂的純友誼⋯⋯

 

離那次晚餐又過了三週,游新河站在林岑入住的旅館大廳,等候著她的出現。「怎麼了?你在電話裡什麼都沒說,就找我出來?」林岑急匆匆地下了樓,只見游新河一臉沈重。

 

這三個星期的日子就如同一場夢。

他和林岑幾乎隔三差五就一起吃飯散步、談天說地,一切彷彿回到當初最美的時候,除了林岑總是機靈地躲避游新河似有若無的試探之外,不斷地提醒著他:兩人只是朋友,也只能是朋友。

然而,隨著林岑返國的腳步近了,游新河愈來愈忐忑不安:如果⋯⋯他還有一絲希望的話⋯⋯他願意不顧一切⋯⋯

 

坐在鄰近餐廳的角落,游新河拿出那條鑰匙形狀的項鍊,放在桌上。「這⋯⋯不是⋯⋯」林岑訝異地看向他。「這是我們分手時妳寄還給我的東西,我一直放在身邊⋯⋯事實上,那箱東西我還原封不動地放在家裡⋯⋯」

 

「⋯⋯你怎麼突然⋯⋯」「林岑!我⋯⋯我實在無法⋯⋯無法忘記妳⋯⋯」游新河懇切地看著林岑,希冀能尋找到一絲光芒的慰藉。

霎時間,一顆斗大的淚珠自林岑眼角潸然滾落,她連忙伸手拭去。「你要我說什麼?兩年前,我給過你機會的⋯⋯」

 

九年前。

林岑拎著大包小包走進了入境大廳,迎向前來接機的友人。

「妳可總算回來了!還以為妳會就一輩子賴在紐約不回來了!」「哈哈!我知道妳們想我了啊!」兩人有說有笑地走向停車場,卻吃驚地發現迎面走來了另一個男人⋯⋯那張熟悉的面孔仍然掛著那道無害的陽光笑容。

 

「⋯⋯嗨!」「怎麼回事?」林岑瞪向友人。「哈哈!怎麼這麼巧!哎呀!竟然都在機場碰見了就一起坐車回去吧!」說完,友人就一溜煙地跑走了。

 

林岑不情願地上了游新河的車,始終一語不發,游新河也識相地默不吭聲,反倒是她最後忍不住了。

「真想不透怎麼會有人臉皮這麼厚!」冷冰冰的聲音從耳際傳來,剎那間,游新河還以爲是自己幻聽⋯⋯「丟下自己女朋友不顧,來接前女友的機?是不是哪根神經斷掉?」這下他確定這不是幻覺了。

游新河開下了高速公路,試著開啟話題:「林岑⋯我有話要跟妳說⋯」「我不想聽!」「林岑!」「我不聽、我不聽!」林岑只是一勁摀住耳朵,游新河沒辦法,打起方向燈,便把車子停在路邊。

「妳聽我說!我們之間有些事要解釋清楚,但這幾年妳一次機會都不給我!」他抓住林岑的手用力扯開,這是他第一次對林岑動粗,嚇得她愣在當地,一雙清澈的眼眸立馬噙滿了淚水。

 

「對、對不起,我⋯⋯」游新河見她驚惶失色,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放下林岑。林岑緩緩深呼吸了下,故作鎮定:「你想說什麼?」

游新河心中忐忑,但也只能鼓起勇氣:「我已經跟我女朋友分手了⋯⋯」「噢,真可憐⋯⋯你是特地來告訴我的嗎?」依舊是那冰冷的語氣。

「⋯⋯我不是要妳原諒我,林岑⋯⋯我只是希望我們還能做朋友,可以嗎?」

 

也許是心軟,林岑知道自己心底那最柔軟的地方仍舊有著游新河的影子,讓她無法對他殘忍。她耐著性子聽完他那一長串的內心剖白。

 

分手的這三年中,游新河沒有一刻不幻想著這樣的場景。

有時候,他甚至希望一覺醒來,能夠發現那通魯莽的分手電話只是一場可笑的夢話,從來沒發生過。

 

七年前。

「我知道,但是⋯⋯一聽到妳要結婚的消息,我⋯⋯我真的好希望那個人是我⋯⋯」游新河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著,掏出頸中那藏在領子裡一直隨身不離的鏈子,林岑順著他手看去,那把銀亮的小鎖仍閃爍著耀眼的金屬光芒,似乎從未因歲月褪色過。

 

九年前。

這是游新河第一次對林岑說出實話。

「三年前⋯⋯我沒有信心能給妳幸福⋯⋯」其實林岑一直都知道,他們之間有道無法跨越的鴻溝,但不是不能,而是游新河不願。

林岑的雙親是成功的生意人,家裡環境優渥,然而游新河從小靠著清寒獎學金,一路努力向學才能夠繼續讀書。是自卑感作祟?又或是可笑的自尊心?游新河每每在望向林岑那無憂無慮的笑靨時,不僅一次勾勒著未來的圖畫,然而在那洋溢著溫馨和幸福的美夢中,他卻看到自己的失敗⋯⋯

 

「我不想耽誤妳,林岑⋯⋯為了妳,我放棄了自己的夢想⋯⋯但這樣的我們,是永遠不會幸福的⋯⋯」聽著游新河誠摯的坦白,林岑不得不抬頭望進他的眼眸深處,那兩團深邃的黑色星雲中,籠罩著一層濕濡的霧氣,霎時攪亂了時空,腦海中的回憶開始不停倒帶⋯⋯不知不覺,林岑也跟著流下眼淚。

 

「我不知道,原來⋯⋯阿河,對不起⋯⋯我太自私了,從來沒為你想過⋯⋯」林岑試著忍住不哭,但那潰堤的淚水卻像要把這三年所受的委屈傾瀉而光似的,只是一勁兒流個不停。

 

七年前。

林岑看著游新河解下那條鎖狀的鍊墜,慎重地放在自己手中。「⋯⋯現在,我不會再對妳有所隱瞞了⋯⋯林岑⋯⋯」他頓了一下。「⋯⋯告訴我妳的答案吧⋯⋯」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的話,林岑知道自己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然而現在的她已經三十歲了,而年齡正巧會帶來許多微不可知的變化⋯⋯連林岑自己都沒意識到⋯⋯

 

「對不起⋯⋯」她輕輕開口,聲音已然沙啞。「阿河⋯⋯我很幸運,這輩子能遇見你,但⋯⋯已經來不及了⋯⋯」林岑把鍊子放回游新河手裡,拾起那條原本屬於自己的鑰匙,強笑道:「⋯⋯讓它們回到自己主人的身邊吧!」

 

游新河只能戚然一笑。他鄭重地和林岑道別,在落淚前便走出了餐廳。

 

九年前。

林岑愈哭愈大聲,游新河只能愣愣地看著她,這六年的記憶卻恍如走馬燈般,不停播映著他們共度的所有時光,他不禁探身過去把林岑攬入懷中。

「對、對不起⋯⋯」林岑抽抽嗒嗒地說:「我、我不應該哭的。」「⋯⋯哭吧⋯⋯沒事的,盡情哭吧⋯⋯」游新河的心不禁一揪,只是把林岑摟得更緊,而他眼裡一直忍住的淚液也默默滾落⋯⋯。

 

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下起雨來,林岑的情緒逐漸平復,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和引擎的運轉聲,她竟有些捨不得這溫暖的懷抱。游新河也是。沒有人願意破壞這難得的靜謐,即便這是否意味著暴風雨的前夕。

 

「⋯⋯我、我該回家了。」還是林岑劃破了這寂靜。游新河慢慢放開雙手,卻無法克制自己的衝動,他緊緊盯著林岑,一個低頭就吻上她的雙唇。林岑也熱烈地回應著,兩人像是沒有明天的戀人一樣,在雨中纏綿⋯⋯。

 

『我們誰也不欠誰⋯⋯阿河⋯⋯我們只是太年輕了,而年輕人本來就會犯錯⋯⋯那是成長的代價⋯⋯』

游新河還記得七年前林岑最後對他說的那句話⋯⋯那樣的冷漠、無情卻也有道理到不行,讓他不能不同意。

「但是林岑啊!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夠不再犯錯呢?」他一直想反問她這句話,就像現在他看著隔一條街的她喃喃自語一樣,游新河總會在夜闌人靜時不斷反芻這句話。

 

雨終於停了。

林岑看著那黑傘下的人影愈走愈近,也走進了咖啡店,他意識到她的視線,禮貌性地回視了一眼。

「阿河⋯⋯我知道你不在這裡,是我太想你了。」林岑尷尬地報以微笑,心裡說道。

她在紐約的角落,享受著一個人的寧靜,和自己,還有回憶⋯⋯

 

「我等下就回家,老婆⋯⋯嗯,別擔心。」游新河掛上手機,拿出那已做成鑰匙圈的鎖狀鏈墜,他不禁微笑,偶爾的精神出軌對男人並不是壞事。今天台北的夜晚雨勢不停,只有他知道,這是專屬自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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